阅读香烟，也就是阅读香烟的魅力。

　　香烟的魅力在于给吸食者在寻常的经验之外展开一段插曲，提供一段集中注意力的时空，带来一种超越自我的感受。因此，无论一种文化的价值是多么富有宗教热情，以及它的风俗习惯有多么奇特，都曾毫不例外地屈从于香烟的吸引和诱惑。

　　对于香烟的魔力，文学作品中无处不在。在波德莱尔的诗意里，吸烟不仅可以冻结时间的流逝，并在难以抵抗的迷人冷漠与消极中，启动另一种穿透性的特殊时间，而且一支烟为吸烟者代言，就象诗为诗人代言一样，阅读香烟，可以偷听到吸烟者与香烟之间的抒情对话。在斯维沃的《芝诺的告白》中，不停地努力“戒烟”，恰恰是“芝诺”最真实的生活方式，既不比吸烟更好，也不比吸烟更坏，它只不过是众多生活方式的一种；在梅里美的《卡门》里，香烟是不可或缺的道具，始终为主人的个人自由而燃烧。在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和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中，所有的读者无不为“一个衣衫褴褛刚刚从一场恶战中检回性命的士兵、手指颤抖着点燃一支宝贵的香烟、深深地吸上一口”的场景而动容？

　　正如人的欲望，一半是火焰，另一半则是海水。香烟虽有无穷的魅力，却又有害人的身体健康。因之，由清教徒精神所延续下来的文化，便有了冠冕堂皇地将种种限制强加于社会之上的借口，并在公共卫生的面具之下通过道德判断予以立法，同时扩大监管的权利和检查制度的范畴，直至剥夺他人在压力和恐惧时享受吸烟所提供的慰籍与麻木的自由。这不但改变了烟草的符号价值，而且完全抹煞烟草给社会文化带来的益处、对职业及自由作出的贡献、对人类生活提供的帮助。

　　事实上，香烟虽然有害人体身体健康，但却是一项伟大而美丽的文明工具。十六世纪初，现代意识开始萌芽——书籍印刷的发明和普及、新大陆的发现、理性科学的发展、神学信仰的丧失——这些无可辨驳的事实引起整个文化意识的焦虑。在这种情况下，对时代焦虑不可替代的也是不可缺少的补救正是哥伦布刚刚从新大陆携带至欧洲的烟草——一个现代欧洲文化在享乐知识上超越古代文化的唯一的关键性进步——其带给人精神上的荒谬体验、生理上的矛盾、辛辣的口味以及并不愉悦的快感，恰恰平息了当时因为新发现对古老戒律的成功冲击和对更多未知世界预期而引起的震惊。而对烟草的热忱使之迅速扩散到欧洲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并随即波及到亚洲，正标志着现代社会的到来。它是一个标识，显示出所有改变文化价值和道德观念的革命的迸发，显示出古老的伦理和规范的改变。对此，瓦雷里大胆地推测：如果罗马人早知道香烟，他们很可能会在自己巨大的万神庙里将早上的第一支烟奉为一尊女神；法国古典作家路易斯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历史不是什么东西，历史就是烟草的历史。

　　说历史就是烟草的历史也许有些片面，但绝非信口开河。1605年，英国国王向雷列爵士的脖子开刀，理由是这位贵族曾驾驶海盗船将弗吉尼亚烟草偷运进英国。然而，正是在雷列爵士将烟草引进英国之后，才有了英国从长眠中苏醒，才有了光荣的伊丽莎白时代——突然间，英国人的生命获得了一种全新的狂热，每个人的眼前都浮现着崇高的理想。直到今日，英国人还在怀念雷列爵士，视之为历史上死得最光荣的英国人。1896年，沙皇尼古拉二世访问法国，为迎合这位尊贵的帝王，一种名叫“波雅尔”牌的卷烟诞生了，继而导致其它卷烟品牌纷纷效仿，无不给卷烟这种最具民主性、最大众化的烟草制品冠以带有贵族气息的尽可能奢华的名字，俄国无产阶级也最终被抽着这种专为沙皇命名的香烟给打倒。1945年4月，法国妇女在自战争以来第一次获得香烟配给的两周之后即赢得投票权，这并非巧合，实乃吸烟与解放运动之间有着不可分割的相互关联。同样是在这一时期，因为战争，香烟成为一种通用的交易代用货币，简直与金子一般。华盛顿在写给“大陆会议”的信中就是这样说的：“如果你们无法送钱来，那就拿烟草吧。”而在法国德兰西的集中营里，那些“犯人”告别世界前夕吸一口烟需要十个法郎，一百法郎才可以买到两根完整的香烟，不少人因之一夜暴富。与路易十四和希特勒等暴君一样，詹姆斯一世鄙视吸烟，并且将烟草视为恶魔。这些暴君们对种植、出售、使用或吸食烟草的权利进行的压制。而透过政治革命、文化革命或解放运动，我们就不难发现，所有的运动无不是将这些权利置于他们政治诉求的中心——反抗暴君的历史恰恰同争取吸烟自由的抗争结合在一起，突出表现莫过于法国和美国的革命时期。从第一批靠烟草种植在弗吉尼亚落脚的移民开始，到展开反对英国征税的革命战争，整个美国早期的政治史无不是在争取种植和使用烟草的权利和自由的名义下展开的——。

　　早在十九世纪末，班维尔曾断言：很快地，世上就不再有真正的吸烟客了。但一百多年过去了，香烟不仅没有寿终正寝，反而更为普及了。可以肯定地是，即使再过一百年，他的预言仍不可能实现。因为当香烟成为一个复杂的社会文化现象后，单纯以损害自己和他人健康为诉求的反烟运动便显得单薄了。历史告诉我们，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是人类喜爱犯的最大错误之一，如果不假以时日，任何人类历史现象都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消亡。并且，吸烟毕竟不像吸毒那样危害人类，也不可能像诸如赌博、嫖娼这类古老的劣习受到道德的严厉谴责。但在目前的气氛下，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并阅读香烟的魅力，希望人类并不需要等到一次大灾难发生，才重新发现香烟的社会益处或者体会到其对现代化的杰出贡献。因为我们很难想象，如果世界上从来没有出现过香烟，今天的世界是什么样子。